良兴镇夏日的夜晚总是那么地宁静祥和。躺在柔软的草坪上,仔细聆听蟋蟀与蝉的二重奏,欣赏着难得的璀璨星空,诚然是一天学业劳累之后的最令我放松的时刻。深夜的山头仍然有着星星点点的亮光,让我感到不那么孤独。我就是在这一夜第一次逃离家门的。我的父亲是县城的县委书记,他平时工作十分忙,应酬也特别多,每天总是醉醺醺地回家;而我的母亲是一名人大代表,这几年来我也没看出她为县城做出了什么贡献。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的说教,还有他们在我身上所寄寓的、早已成为压力的希望,便偷偷溜了出门。
我在这舒适的草地上躺着,睡意渐起,直到我听到一连串缓慢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山谷中回响。这空无一人的山间,绑架一个孩子谁能知道呢。我开始紧张起来,慢慢地爬起来观察四周。脚步声越来越近,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,思索着应对的办法。那个人从黑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,年不过五十的人却两鬓斑白,瘦削不堪,趿拉着向前进,快要倒下似的。
我依稀辨认出他是李叔,是我一个男同学李平凡的父亲李勤富。他们家非常穷,李叔接两份工,早上在镇上的药厂做苦力活,晚上继续到田地里干活。但是我也不因为这而嫌弃李家,因为他们一家总是能让我找到我未在其他地方见过的质朴感。我经常去他们家玩,有的时候李叔会教我种菜,还带着我和平凡一起去河里面捞鱼,到山上去挖韭菜。每次享用着我们自己劳动获得的食物,总是让我感觉特别美味。但是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了,父母知道我与他们有联系后就把我转到县城里的学校了,也不让我见他们。这次见面真是出乎我的意外。
我赶忙前去扶李叔。他像干鱼一样倒在地上。我拖着他沉重的身躯到河岸的浅滩处,那是我和平凡抓螃蟹的地方。我慌忙地逆着水流捧了一手水,泼在李叔头上,暗自祈祷着。如此重复了几次,李叔醒了,在沙滩上翻了个身,想把自己撑起来。我让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,我坐在旁边。安定下来后,我才闻到李叔身上淡淡的烟味。
“李叔,你抽烟了?”我转头问他。
李叔没有回答,双眼失神地望着水流。
“这人生就像水流,”他叹道,星光反射出他眼中的泪水,“势大的没人能挡着他前进,势小的就只能原地徘徊,直到消失。”
我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一时语塞。他转过头看着我,平日里他眼中的那种坚毅,那种老男人的形象已经消磨殆尽。我知道我该说些什么,但我说不出话。我想给李叔一个拥抱,但是我的身体像被胶水黏住一样无法动弹。我们俩沉默了良久,我不堪疲倦,就睡在这石头旁了。
我醒来时已经是日出了。我伸了个懒腰,欣赏着新一天的日光照在山上,锐利地穿过薄雾。我这时才注意到李叔不见了。或许是疲惫的缘故,我并未想太多,李叔估计是回家去了。我向着山路走去,准备下山回县城。
“坚文!坚文!”
我转过头去,看到平凡在追着我。我愕然地向他走去。
“平凡?怎么了?”
“你昨晚有看见我爸吗?”平凡焦急地问。
听到这句话,我立马觉得不对劲,看来李叔估计是没回家。
“我看见了,后来我和他一起睡在草地上,今天早上我就没看见他了。”
“糟了糟了,”平凡急得跺脚,“他能去哪儿呢?”
我心想,李叔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吧。但这念头被我打回去,万一真的成真了呢,而且这话说出来,平凡估计也不好受吧。我和平凡便开始四处找李叔的下落。以李叔当时的精神状态,估计连下山都下不下去,更别说去镇里了。我们决定沿着河岸搜寻,我搜左岸,他搜右岸。我们几乎都快到镇里了,还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。
到了镇上,河越来越宽,水流也越来越缓。我正在寻找任何和李叔有关的线索的时候,听到平凡的一声尖叫。我望向右岸,平凡脸色苍白,倒在地上。我立马游到了对岸去。我跑向平凡,看到了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,虽然脸色已经苍白得无法辨认,但是他穿的那破旧的衣服正是李叔昨天晚上穿的。我咽了咽口水,尝试镇压心中的恐惧,慢慢地向平凡走去。平凡跪在李叔旁,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。我不怎么会安慰人,更没见过这种情况。我只好跑到公共电话那里给平凡的母亲打了个电话,也把我父亲叫过来了。
平凡的母亲先赶过来了。她是一个勤劳的女性,几十年的辛劳让她的手布满了茧,脸上刻着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。来时已经有很多人聚在旁边围观了。李母看到李叔的尸体后,用手捂着口,极力尝试不在平凡面前哭出来。李母安慰着平凡,但她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。
不久后,一辆黑色的崭新的车开了过来,停在路边。我的父亲从车上下来,走向了我。他穿过围观的人,看到了李叔的尸体,却没有任何反应,把我拉到旁边。
“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和李家在一起!”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
“他们都是底层的人,你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,而且他们会不断地找你的麻烦。”
这时围观的人指着我父亲:“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官僚,李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!”“我看你让药厂的老板裁员,就是为了给自己敛财吧!”“快滚出良兴镇,滚出水林县吧!”
父亲没有理会这些声音,把我拽回车上,向县城开去。走之前还对那些围观群众说:“现在建成全面小康,你们谁敢说出去,我就告你们造谣!”
“爸……”
父亲没等我问问题,就说:“这些人都是想着不劳动就能过上想过的生活的人,你别和他们学坏了。”
“李叔平时那么辛苦,打两份工,怎么能说他不劳动?”我有些生气了。
“你只是看到了表象,”父亲瞟了我一眼,“我和李勤富是初中同学。他当时不学好,上课浑水摸鱼,快毕业的时候更是逃课旷课。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他自己活该!”
“这就是你让药厂裁员、干预李家生活、给自己敛财的理由?”
“别跟我顶嘴!”父亲愤怒得开始拍方向盘。
我便安静了下来。
时间就这样过了两年。这两年内我一直无法忘记李家,但是父亲时时刻刻派人监视我,让我没有办法哪怕只是给平凡送个问候。初中毕业,父亲把我安排到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,水林二中。平凡也考上了这所高中,还获得了奖学金,虽然他们家仍然贫穷,但是这奖学金能让李家不愁于学费了。
我和平凡都选了文科。报道的那天,我看到了平凡。他显然已经从两年前的那件事走了出来。他变成了一个长得比我高的精壮的小伙子,估计是在家帮忙种田让他有了一身肌肉。我上前去,平凡也看到了我。我们俩像战争后战友重见一般,紧紧地抱在一起,无法掩盖脸上洋溢的喜悦。
一天,平凡无精打采地来到教室。我知道肯定有地方不对劲,便上前去问他。
“平凡,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,”平凡强行挤出笑容,“昨天晚上没睡好才这样的。”
我知道他在撒谎:“到底怎么了平凡,我很担心你。”
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,就像三年前那个夜里我看到李叔的那样。
“我的母亲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被抓了。”
我知道这事肯定和我的父亲有关系,我便用校园里的公共电话给他打过去。
“李平凡的母亲怎么回事?”我质问道。
“你管这个干什么,他的母亲到处散播谣言,当然要抓!”
“我是了解他的母亲的,怎么可能造谣!”
“她把三年前那件事说了出去,我县委书记的职位不保,我这是在为我们家着想啊!我这是为你好!”
“那你怎么不想想李家,他们那么穷。你还让药厂裁员,平凡父亲的死就是你导致的!现在你还把平凡母亲抓了,你让平凡怎么活下去!”
“你还不明白吗,李家和我们不是一类人,我们在上层,他们在底层。你已经快成年了,你要学会认清这个社会的现实!”
“去他妈的现实!我的现实就是阶层间能够和谐的生活在一起,官员是真真正正地为人民服务,而不是像你这样,只是为了自己的财富!”我愤怒地挂了电话,坐在电话亭里独自抽泣。
平凡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我那时见到他的那般阳光,脸色也黯淡了很多。我尝试安慰他,但是那通电话之后,父亲就把我转到水林一中了,我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平凡。几个星期后,我得知他的母亲疯了,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。我不知道平凡是否知道这个消息,但是我真的想见他一面,和他谈谈。
然而这个机会最终还是没有到来。毕业后,我考上了明川市的一所一本,不算好也不算差。但是我知道我的分数是根本无法上一本的。至于平凡,我一直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。我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丝对平凡的愧疚,这愧疚一直无法抹去。
大一的暑假,我回到了良兴镇去见我的父母。父亲和母亲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。我偶然间问到父亲我为什么这么低的分数还能考上一本。父亲起初拒绝告诉我。我知道在高考里面操作是很不可能的,于是执意让他回答。他把我赶了出去。
我想起了平凡,便想看看他怎么样了。我朝着山上走去,看到了我和李叔最后见面的那块石头,采了一束野花,沉重地放在石头前。我在山上找了一圈,始终没有看到李家的房子,于是开车去县城的水林二中问问他的老师。
“平凡是个苦孩子啊,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。”
“您知道平凡毕业之后怎么样了吗?”
老师摇了摇头,无奈地看着我。
我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走,心想平凡不会是搬走了吧。路边的一位衣衫褴褛的人进入我的视野。他瘦弱不堪,头发乱得不成样子,眼睛像是快要陷入皮肤里面一样。我心中一阵酸楚,便弯腰留下了五元钱。正当我起身时,我看到了他的脸。
“李……李平凡?”
“坚文?……”他愕然地看着我,起身准备离开。
“平凡,你怎么了,为什么要躲着我?”
“你的父亲说得对,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,我们是走不到一起的。”他卑微地看着我。
我一把拉住他:“平凡,到底怎么了。”
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了这一切。高考前一周,我的父亲找到平凡,提出条件,如果平凡替我考试,他就把平凡的母亲从精神病院弄出来。
“我同意了,所以我的高考成绩记在了你的名下,你的成绩根本没有记入系统。但是我后来才知道,我的母亲早就在精神病院去世了。”
平凡默默地走了,留下我一人怔在原地。
直到现在,我仍然能回忆起我和平凡的一切,我后悔没有帮助平凡度过难关。回市区的路上,我沿着河边的高速开着,看着翻滚着的、回旋着的水花,我才理解了李叔最后和我说的那句话:“这人生就像水流,势大的没人能挡着他前进,势小的就只能原地徘徊,直到消失。”